川端康成:写作是美的体验,是禅的修行

作者:藕爱知识君   日期:2022-12-12   点赞:174

纪念伟大的作家,重新出版他们的作品,最能够着力的就是这些作家们的生辰或忌日,诸如多少周年冥诞,或是多少周年逝世纪念。 以日本第一位诺贝尔文学奖得奖者川端康成来说,他生于1899年,死于1972年,可以想见,2019年(他120岁冥诞)至2022年(他逝世50周年)之间,应该是他的著作再受注目的最佳时间点。

有趣的是,就出版的盛况而言,川端康成的中文译书,可能比在他的原著母国更兴旺。 这短短两三年中,海峡两岸的出版社有志一同,或是旧译,或是新译,或是单册,或是数册成集,包装得漂漂亮亮,火火热热上市,与半世纪前(1968年)他获奖后急就章的粗制滥译迥然不同,显见大中华文化圈对于川端文学的阅读潜力,仍有高度期待。

比较令人失望的是,尽管川端文学屡被冠以经典,堂堂再行推出,除了偶有佳作,对于读者的一般介绍乃至导言,仍似多年前浮浅。 若非本身对于日本文学稍有认识,面对排山倒海而来的川端文学新品,难免有不知从何读起之叹。

最保险的读法,是读诺贝尔文学奖委员会给他奖项的三书:《雪国》(1937)、《千羽鹤》(1952)与《古都》(1962)。 可是,对于川端文学熟门熟路的人会告诉你,此三书并非就是他的所谓「代表作」。 要了解他的生平与志趣,《伊豆舞娘》(1927)与《浅草红团》(1930)不可忽视; 要深入他的伦理观念,《山之音》(1954)必须细读; 至于佛教禅宗对他的莫大影响,《名人》(1954)、《睡美人》(1961)绝对必要彻底了解。 而这仅仅是他的长篇及中篇小说,短篇小说及散文可观者亦多。

三岛由纪夫一身傲骨,却从20岁起与川端开始通信之后,即以川端文学的提倡者或保护者自居,口口声声尊称他为「老师」,当时他还没在日本文坛露脸呢(《川端康成. 三岛由纪夫往复书简》,陈宝莲译,麦田,2000)。

后来三岛由纪夫成为日本文坛霸主,写的文学评论比小说更有名,收入《三岛由纪夫评论全集》第一卷的川端文学评论便有26篇,在《三岛由纪夫作家论》(林皎碧译,木马文化,2019)仅收有6篇。 虽然川端读者未必尽然同意三岛的见解,却可借此觉察三岛对于西方文学形式的信仰,以及他珍惜川端文学、希望将其罗列为世界级名著的心意。

老实说,若非三岛刻意为川端康成推介翻译人选、写推荐函,川端文学能否在谷崎润一郎之后被英语世界接受,并在谷崎去世后受到诺贝尔奖委员会垂青,还是大问题。 川端康成在1950年代虽已成为日本文坛的国宝级人物,却是完全低调的人,而且以他的人生哲学,并不像三岛那样尊崇诺贝尔文学奖的普世价值。

难得的是,三岛由纪夫评论的文章中,讲到一个重点,就是川端确实「太聪敏」,以致他不曾受任何流行的思潮所欺矇。 从马克斯到弗洛伊德,从国家主义到存在主义等,川端康成都不曾在意,没渗透入作品中。

川端康成得到诺贝尔奖,第一个获悉消息的就是三岛由纪夫。 在此之前,他自己也是候选人之一,相当心焦期待获奖,一旦尘埃落定,马上打电话向川端道贺,并坐下来,飞快的写了第一篇贺文:

诺贝尔文学奖颁与川端康成君,是日本和日本文学的荣耀,没有比这更令人兴奋的事了。 川端康成君的作品保存了日本文学最细致、最典雅神秘的传统特质; 同时他也熬过了本世纪不断现代化的危险岁月。 即使是这种如履薄冰的心境,也被包容于川端康成君细致温柔的风格里; 他对现代化社会的失望,总被溶入沉静质朴的古典美中......

──《梦幻武士三岛由纪夫》,John Nathan原作,梁翠凌译,北辰文化,1988

三岛由纪夫的这段贺词,可说凌驾于坊间对川端文学的一切介绍,最值得川端康成的读者牢记在心。

三岛:川端文学最入戏的观众

时间是1968年秋冬间,川端康成首次上电视节目,小说家、艺文评论家伊藤整协同三岛由纪夫,在镰仓市川端家的院子里进行23分钟访谈。 这时,诺贝尔颁奖典礼尚未举行,日本出版社正大肆赶印川端的旧作,到处有人在读川端小说,文库本一本才台币6元,据说还不必买,在火车、电车上常可以捡得到人家看完没带走的《雪国》。 在台湾,《中国时报》副刊已开始连载《雪国》,好几家出版社紧急征召日文译手,抢译多本川端小说。

这情形是三岛可以预见的。 第一位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的小说家,将是日本身为二战战败国的逆袭,表示日本人有自己的文学,而且能够抢到世界第一。 这几乎与毛泽东在天安门的开国大典上宣告「中国人民站起来了!」 意义同等重大,深深振奋了日本人的民族自尊心。

三岛原本希望得奖者是自己,多年积极筹谋得奖的必要事宜,现在川端得奖,他对友人说:「他们十年之内不会再把奖项给另一个日本文学家了。」 不过,我们在电视节目看到的三岛由纪夫,兴高采烈远远超过面有倦容,似乎不想开口说话的川端。

主持人伊藤整提到川端康成之前的一些文学家先辈,如森鸥外、岛崎藤村、泉镜花,以及生活方式很像川端的德田秋声等,川端康成立即反应说,他觉得自己得奖只是幸运罢了,许多亚洲其他国家以及日本的小说家,都应该得奖。

接着川端康成又说,评审委员依据的是英译本来给奖,其实他的奖金应和他们(按,应指英译《雪国》与《千羽鹤》的Edward Seidensticker与英译《古都》的J.Martin Holman)分享才对,严格说来,不应该就是他一个人去领这个奖。 然而,他觉得不必把得诺贝尔奖看得太认真,拒领也是他的选项之一。 三岛立即抢去话头,「如此做会影响到以后日本作家的命运吧!」 三岛这么说。

三岛由纪夫声色俱佳,突然说20年前他在川端家,某次聊天后,川端说他要去赶稿了,三岛看到他捧着火盆进书房的背影,想象起几百年前的藤原俊成(1114~1204,诗人,平安末期幽玄之风的提倡者,风格绮丽温婉,为《千载和歌集》编撰者。 三岛提到他,可能因为他与川端一样向佛,曾想出家),可能就是这个模样。 「作家的焚膏继晷,那种痛苦是外人很难想像的。」

这时川端康成深深的看了三岛一眼,说:「我是很怠惰的人,若提到痛苦,可能是太怠惰以致于写不下去的痛苦。 不妨说,诺贝尔奖等于是在奖赏我的怠惰吧。」 其他两人笑了起来,认为川端太自谦。

三岛由纪夫接着又讲到川端文学之所以不同于西方文学,在于他的小说中有一条「没有目标的线索」(aimless line),似乎写到哪里算到哪里,然后便停下来,完成了; 川端文学通常是没有结局的,不像西方文学通常在高潮点收尾。 川端的这种文学可以让世人开开眼界。

川端康成调皮的笑笑说:「是的,我的小说没有一部是真正写完的。」

这点很重要,因为三岛由纪夫自己是个结构大家,写了那么多长长短短的小说,每部作品都是结构工整,即使你不喜欢它的内容,也不能否认写得不错。 三岛评论川端小说,习惯上会把其中人物重新排序一下,为的是知道他们在整体结构中的位置,以论断他们的存在意义,例如说,《雪国》的叶子,几乎像是不存在的角色,却时而出现,而且产生相当戏剧性的效果,他就认定川端很高明。

川端康成听着其他两人谈着自己的作品,不置可否,唯有在三岛在提到《山之音》时,做了些澄清。 川端说,有人说《山之音》承继了和歌或连歌的传统文学形式(诸如松尾芭蕉),并不正确。 和歌与连歌都是高度暗示性的艺术,而《山之音》并不是。 而三岛又忙不迭的提出《睡美人》是杰作,倒是满有结构性的小说,比较像欧式小说。 川端没说什么。

当三岛讲完川端得奖将使世人见识到日本独特的文学传统时,川端只淡淡的插了一句:「我很希望世人不要以为我写的作品可以代表日本文学。」

电视访谈主持人伊藤整问川端康成,他还是会去瑞典领奖吧? 因为当时一度传出他不想麻烦走一趟北欧。 川端回答:「我不想怠慢人家,但瑞典很冷,我只希望不要因为领奖而感冒了。」 而一旁的三岛则说当然一定要去,这是个荣誉,冷的地方不可怕,空气很好,热的地方才可怕,可能会染上各种病云云。

这可能是有史以来最怪异的一个诺贝尔文学奖访问了,三岛一头热成了主角,川端却谨守住他禅宗的本位,一切云淡风清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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